最近几年,“地缘”与“地缘政治”似乎成为了热门词汇,不时出现在新闻报道和时政分析中。因为8年前开的那个《地缘看世界》帖子,以及今年出了本应景的《谁在世界中心》一书,有幸能够知晓一些相关专家,对地缘政治概念的一些看法。尽管因为身处的领域不同,诸多专家对地缘政治,乃至“地缘”这个词的使用都有不同的意见,但总得来说,都认为现在这个阶段,应该是这门之前被忽视(甚至是有意忽视)的角度,展现它作用的好时候了。
其实就我个人来说,向来是不希望把“地缘”一词,仅仅与“政治”相关联的,这个视角可以用来研究的东西太多。往大了说,能够在历史研究中成就一个更宏观、更客观的“地缘史观”;往小了说,对我们每个人的工作、生活选择,都可以做出指导性意见。要是仅仅用来分析政治,大多数人不过是多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。然而相比“地缘”所能解读的其它视角,政治尤其是“时政”总是能够聚集更多人的视线。当初出版方问我,到底先出哪部分,我的建议也是最初写的那些大开大合,跟时政关联紧密的部分一样(虽然对这部分的深度是很不满意的)。出书本身算是一种商业行为,反正已经决定要出了,若是只挑自己满意的,倒是显得矫情。
言归正传。虽说“地缘”和“地缘政治”一词,近年来不时出来在相当级别政治人物的讲话中,但2017年10月17日,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主任傅莹,在俄罗斯“瓦尔代”国际辩论俱乐部第十四届年会中,所做的关于中、美当下地缘政治分析,还是比较罕见的。鉴于她的身份,很多人自然会希望从中一窥中国政府,对将来全球地缘政治走向的看法。问到我的话,倒也说不上点评,只当是借此谈谈自己对当下中、美地缘政治博弈的一点看法吧。
先来罗列下傅莹主任的几条观点:
1、过去的地缘政治模型已经无法解释当代全球体系中发生的问题。当代世界的主要特点是,货物、资本和劳动的越来越自由地流动,“世界已经变平了”。地缘政治结构的改变,使得传统地缘政治“(世界岛)中心-边缘”模型不再有效,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生活在同等的经济空间中。
2、与经典地缘政治理论不同,中国今天是“陆权国家”和“海权国家”的结合体,因而成为了全球贸易枢纽,来自全球发达国家的资本和技术都聚集到这里,这里也为全世界提供大量工业产品。因此,世界治理体系和安全体系都需要适应新的全球经济体系,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情。
3、美国仍然以传统的地缘政治观点来观察和分析问题,这造成他们坠入自己的地缘政治陷阱而无法自拔。比如,美国试图干预南海海上和领土冲突。但令人担忧的是,这些争端可能是大国地缘政治和战略竞争的结果。朝核问题是另一个明显的例子,美国再次错过了解决核问题的机会。
“过去的地缘政治模型,已经无法解释当代全球体系中发生的问题”,我是赞同的,毕竟技术在发展,每个板块的情况在变化。麦金德世界岛,马汉的海权论也罢,这些前辈的理论多少都需要再调整或综合一下。不过这其实跟人员、物资的流动自由流动无关。今天人类虽然掌握以比以往数千年积累高出不止一个量级的技术、资源,但就政治、地缘政治的本质来说,依然与过往的人类文明无异。2000多年前的合纵连横之术,在当下的国际舞台上同样是常规手段;探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,提洛同盟的联合方式,也依然具有现实意义。
在地缘研究,或者说各种热衷于引用“地缘”一词的分析中,最常见的一个误区是将:地理=地缘=地缘政治=博弈=军事博弈=战争。由此在当下引导出的最被热炒预测,便是地理上一直具备潜力的中国,在完成工业化后,必将通过一场战争来争夺世界中心的地位。实际上,傅莹主任的观点,意思应该指的是:现在的趋向是经济合作,不应该再从博弈甚至军事对抗的视角看待现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了。
这种看法对也不对。说对,是为因技术发展的确已经让人类处在一个最为和平的时段。一方面,核武器这个大杀器的诞生,使得再次爆发“世界大战”性质的战争,概率接近为零;另一方面,人类之所以要彼此争斗,“马尔萨斯陷阱”(人口增长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,而生存资料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)有很大影响。工业革命很大程度解决了这个问题,比如以现在全球出产的粮食来说,实是足够养活全部人口了。即使局部地区还会出现饥荒,也很大程度可以通过国际合作进行救援。
然而“追求更美好生活”是人类的本能,“饱暖思淫欲”只不过是揭示这一道理的语句中,比较粗俗的一句话。所谓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”,只要人类和生物的本性还没有发生基因突变,那么不管我们有多么的期盼和平,博弈都是再所难免的。博弈思维甚至都不只体现在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中,合作者之间为了取得更多的话语权,彼此同样会有一番磨合。因此,在地球还没有面临外星入侵威胁之前,人类并无法用技术、经济、合作能解决一切矛盾。大国间能做到“斗而不破,和而不同”已是天下大幸。
当然,这并不代表世界大同、和平共处的理想不值得推崇。恰恰相反,既然核武器玉石俱焚的威胁,已经让大国间不可能用战争这种终极方案来解决彼此间的矛盾,而合作与技术进步,也的确可以促进人类整体财富的增长,那么更多采取合作的方式谋取共赢实属必然。从这一点来说,现在大国间的争斗,更像是我刚才所描述的,合作者之间为了取得更多话语权,而磨合产生的损耗。
太阳底下无新事,事实上从古到今,进行地缘政治组合的目的,从来不只是军事对抗。古人同样会以经济为核心(而不仅仅是军事对抗)结成各类地缘政治同盟,比如13-14世纪,德意志北部城市结成的“汉萨同盟”。然而无论是认定,大国之间的争端最终一定会以战争而收场;还是认同现实的矛盾,只是每个国家在“人类命运共同体”的合作当中,为了争取更多话语权(由此带来更多的收益)而打的小算盘。地理、地缘都将是自身定位、战略方向制定的基础(比如以朝鲜的地缘定位,谋求核大国的地位就是不切实际的)。要注意的只是,即使合作共赢成为大趋势,即使全面战争的风险被大大降低,但军事上的准备与卡位,依然对筹码的分配拥有巨大影响。
再来说说第二点。麦金德的“世界岛”地理范围,所指向的是欧亚非这片连接在一起的大陆(非洲部分实际仅指撒哈拉以北地区),这一地区是人类主要文明与历史的推进地。因此在旧大陆,争夺欧亚大陆心脏地带,成为了谋得战略优势的胜负手。然而,美洲的发现以及美国的崛起,让“世界”的范围开始真正全球化。后来所诞生的海权论等经典地缘政治理论,正是从海洋的视角开始解读这个世界,并认定旧大陆国家,会被彼此间的争斗分散力量,从而让身处海外的海洋国家,有机会通过控制海洋来控制世界。
附图:麦金德世界岛示意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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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世界板块的划分,我个人的观点,曾在“新世界岛”论中曾经有详细阐述。简单来说,与“旧世界岛”相比,这一理论的差异之处在于认定世界不是一座“岛”,而是一组“群岛”。其中旧大陆因为面积过大、内部结构复杂,不可避免的还会依旧世界岛理论,分裂出几个一级地缘板块(包括三个边缘板块及一个中心地带);新大陆影响世界的重点,则在于其中心国家(美国),通过与旧大陆外围岛屿,及与某些一级板块的合纵连横。
尽管“新世界岛”理论,暂时以美国为中心,将之定义为了“世界岛中心地区”,但大家也不必对这个“中心”的称号过于敏感。就像俄国虽然覆盖了旧大陆“中心地带”的大部分土地,并不意味着它就必须是旧大陆,甚至全世界的最强者一样。中心、边缘、外围这些用语,更多只是个地理方位用词。世界是圆的,理论上每个人脚下的这个点,都可以说是地球的中心。就像很多国家,都会以自己为中心制作世界地图。如果哪天南极大陆底下,真发现有高度发达文明存在(并出现统治世界),说不定以后我们看到的主流世界地图就是下面这样的了。
附:以南极为中心的地界地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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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可供参考的案例是,地球表面可以划出无数条经线,但为了便于使用,终究要选出一条“本初子午线”来。将美国定位为“新世界岛中心地带”,也只是基于这一时段的世界格局,做出的一个地理定位。英国人能够在19世纪末,凭借自己的地缘政治优势,压倒法国将本初子午线定位在英国,并不代表大英帝国就因此能够千秋万代。同样的道理,在海洋暂时还是全球博弈重心,美国貌似还勉强保有一超优势的时期,在“新世界岛”的地缘板块划分中,将美国定位为“世界岛中心地带”,同样不会证明美国就能够永远成为一超。
附图:本初子午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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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模型的用处其实并不在于确定谁是真正的中心,而是在于提供了N种合纵连横、争夺世界影响力的组合方式(包括谁有资格)。中国作为世界五大一类地缘政治板块之一,自然也有将世界影响力中心转向自己的潜力(在这个以和平发展为主线的时代,将之描述为争夺“权力中心”,多少有些不合时宜)。另外,就算真的有地理中心,也未必就一定会是权力中心。围棋入门者都会明白一个道理——“金边银角草包肚”,得中原者得到下,意思可不是说站在了“世界”的中心,就能够得到天下。
实际上,中国所具备的优势,并不仅仅是因为是一个内部完整(西边缘地带的欧洲就是破碎的)的边缘板块。有一利必有一弊,边缘板块虽然存在海、陆双线推进的可能性,但同样也存在互相掣肘的可能性。法国在19世纪与英国争霸的过程中,就曾经因为过于醉心于欧洲大陆事务,而不得不削弱在海洋(包括新大陆)的影响力。19世纪后半叶,已经开始睁眼看世界的清王朝洋务运动者之间,亦曾经出现过“海防”、“塞防”之争。以李鸿章为代表的前者,力主国家的战略中心应在海洋;而以左宗棠为代表的后者,则认定国之安危系于西北陆地。
附:新世界岛地缘结构示意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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辩证的看,海、塞之争无所谓对错,更多是大陆边缘国家所必须面临的机会成本选择。反过来,如果自身实力上升到支撑海、陆两线,甚至让二者相辅相成,那么这种双重属性同样有可能变成一种双重优势。当年的沙皇俄国,正是凭借它的欧亚双重基因:以亚洲学来的权力集中思维,对抗破碎的欧洲;以欧亚得来的技术优势,渗透暂时落后于人类发展进程的亚洲,最终得以成就最强陆地帝国。今天的俄国,则反过来受累于这种不东不西的尴尬地位,只能退出权力中心的争夺。最起码就现在的世界格局来说,当是中国因陆、海兼备优势而扩张影响力的窗口期。搭建“一带一路”这一明显带有地缘色彩的合作平台,正是这一双重优势的具体体现。
另外,技术上看,将中国完全描述为一个欧亚大陆“边缘国家”其实也是不正确的。与欧亚大陆另两个边缘地区(西欧和印度)相比,最大的优势并不仅仅于内部的整合更好,更在于“中央之国”的范围,实际已经向欧亚大陆中心地带大大延伸了。以地理划分来看,中国几乎完整拥有了归属于“欧亚大陆中心地带”的整个青藏高原、半个中亚(如果将中亚和新疆视为同一板块的话)、半个蒙古高原。这一纵深优势,使得中国虽然是世界上陆地邻国最多的国家,但陆地安全却是有相当大保障的。在侧重陆地合作的“丝绸之路经济带”建设中,这一深入欧亚大陆中心地带的优势,带来的好处同样十分明显。试想下,如果中国真的仅仅是一个“边缘国家”,那么这一计划即使还能够被推出,所将面临的地缘政治障碍也将成倍增加。反观完全“边缘国家”定位的印度,则几乎没有机会推进类似计划。(注:《谁在世界中心2》一书的内容,便是解读中国在“欧亚大陆中心地带”的身位,以及相关板块的解读问题)。
附:中国地形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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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再来说说第三个问题。很显然,现阶段的美国的确在地缘政治战略上遇到了挑战。这一挑战并不在于中国还是哪个国家,成为了美国的挑战者,而在于“一超”地位本身的不可延续性。历史上,每有哪个国家能够一直主导自己所身处的“世界”。从大历史的角度看,美国的一超地位源起于1991年的苏联崩溃,此后一超独大的美国迎来的自己发展的黄金期。超出竞争对手的绝对实力,是维持一超地位的基础。以GDP来说,高峰期的美国(2007-2008年),甚至相当于第二名日本的3倍还多。随着2010年,中国超越日本上升至GDP排名第二,情况开始向不利于美国(维持一超地位)的方向发展。及至2016年,中国的GDP已经相当于美国的60%强。
附:2016年全球各主要国家GDP占比
虽然GDP不代表一切,或者说就此认定美国已经失去了一超地位还为时尚早,但如果说美国维持一超地位面临越来越多的困难,世界开始重新多极化,应该是没有人会不认同的。从美国自身的态度来说,特朗普在美国的上位,真可以算是一个标志性事件。这最起码意味着,有差不多半数美国民众,对于是否还要维持“世界警察”的地位,持不同的看法。如果后人盖棺定论时,要为这个美国独霸的时代找一个休止符,特朗普应该是比较合适的背锅者。
附:2008年世界20大经济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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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半数美国人认为,还应该世界秩序维护者的面貌,维持全球影响力、半数美国人又认为美国应该重回“美国人优先”的孤立主义定位情况下,美国在做出战略决策的的矛盾性,就再所难免了。我们会看到,属性上必然代表鹰派思维的美国军方,会热衷于用各种方式,维护美国的军事优势。比如在中东的军事存在、在海上的所谓“自由通行权”;另一方面,代表美国孤立主义思维的特朗普,却又在介入中东的问题上朝令夕改、主动放弃以中国为战略压制对象的TPP协议。凡此种种,不胜枚举。
每个处在战略转折点的国家,都会有彷徨和纠结,就像1990年前后的苏联,1978年前后的中国一样。与其说美国是“坠入自己的地缘政治陷阱而无法自拔”,倒不如说这是美国在将心态从“一超”世界,调整至接受“多极”世界时,所必须付出的代价。至于这阶段受美国外交、军事不确定性所累的其它国家(包括中国),大可不必太放在心上。因为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,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,最终是取决于自己的发展方向和执行力,而不是周边国家(包括对手和伙伴)的影响。在其它国家不得不思考战略方向时,能够做到沿着自己选择道路稳步推进,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比较优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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